木久

Hail Stucky!

【ARKS】[塔霜]春夜的急雪在零点三十分落下

最喜欢的一篇...仅仅是文字都能让人感到力量,感到充满生命力的,充满爱的、充满愤怒的力量,就像乌萨斯纸一样的花和无尽的大雪😢

宇宙战舰电池号:

用语非常啰嗦矫情且语句不通且长,只适合有空的朋友阅读!



帕乌斯托夫斯基《烟雨霏霏的黎明》









    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叶莲娜·博卓卡斯托夫娜·符罗斯特诺娃。


    这是一个简单的骗局:叶莲娜自然是她的名字;父称则来自博卓卡斯替,也算名副其实;问题在于“符罗斯特诺娃”,听上去只是个古怪的姓氏,但实际上,它甚至不是乌萨斯语——那是一小段狡猾的外文,来自维多利亚通用语——意思是“霜星”。




    霜星抵达纳沃洛基已经是深夜,甲板上下着银丝一样的细雨。冷风从河上吹来,但对她来说不过像雏鸟羽毛一样无害。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灯孤星似的亮着。


    她找到轮船大副,问他船会在沃纳斯基停留多久。


    “大约三小时,要由装货的进度决定。”大副回答,“您还要乘船吧?还是快回到下面舱房里去。这儿风大,您冷坏了,浑身都在发寒气哪。”


    “我有一封信,要送给住在纳沃斯基的一个……朋友。”


    “居然在这种夜里……河上太黑了,您留心听汽笛叫吧。一长声之后,大约一刻钟离岸。”他担忧地看了一眼河面,“居然在这样的晚上,要您这样的女人家……”


    霜星感到略微不快,但依旧谢过他的好意。她来到码头,沿着阶梯登上湿滑、陡峭的河岸,纵使鞋跟不高,也险些打滑好几次。她听见雨水在灌木丛的枝叶间滴落。卡特斯人的眼睛适应弱光,就像兔子,晨昏时看得清楚,在这样的午夜里,需要站定一会才能习惯黑暗。


    她四下转两圈,发现一匹漂亮的小马和一辆歪斜的四轮马车缩在角落里。


    于是她走过去,车夫蜷在车篷下面打盹。霜星尽可能轻柔地叫醒了他,从雨衣下面拿出签上假名的空信封交给他。


    “霜星小姐!”马车夫立刻转身爬出来,慌忙在呢大衣上擦了擦手,接过作为暗号的信。他的左耳廓后面有一小块结晶:“您总算来了,领袖从傍晚就在等着您了。”


    “抱歉,轮船晚点了。”


    “您说什么抱歉呢?这不是您的错呀!”马车夫拉起缰绳,马儿轻快地将车从泥泞中拉了出来,“您往里坐些,别让雨落在膝盖上。”


    小马跑起来,车夫就不说话了,只是小心地注意着路上的水坑和泥沼。雨点沙沙地打在车棚上,远处传来微弱的犬吠声。闻得见洋甘菊、椴树、潮湿的木篱笆和雨落在深水上的味道。马车很快驶进黑暗的小城,街道通往山上,车夫从驭手位上跳下来,好减轻马的负担。霜星于是也爬了下来。


    “霜星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这是匹好马,您快坐下吧。”


    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碍事,我和您一样就好。”


    她稍微落后几步,跟在马车后面走。小马回过头来,用睫毛长长的眼睛看她,呼吸间吐出淡淡的白雾。可惜我不能碰你,霜星温和地想,我会把你的皮毛冻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很快在雨披下摆结成冰凌,但她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在她生长和绝大多数时候战斗的地方,天上的水绝不会以雨的形式落下。那些没有春天的荒芜冰原上,肆意降下的豪雪像纸剪的白鸟。


    ——就是在那种大雪后的,星星明亮的夜里,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地平线上。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座鼎鼎大名的龙门城的某些“秘史”、科西切公爵千金弑父的传言、以及遥远维多利亚的阿斯兰与德拉克传说……但很快,很快,快到仅仅三天之后它们就都被淡忘了——塔露拉给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原带来的,是远比难以证实的秘史、传言和虚无缥缈的传说更鲜活,炽热,沉重,也更有力量的东西——




    “到了。”马车在一座有阁楼的小房子前停下,“门铃在便门旁,右边。领袖要和您单独谈,让我送到您就回去。”


    霜星向他点头道谢。有些地方的雨已经开始停了,深蓝色的夜空从云的缝隙中间或地露出来,不时有星光落在水洼里闪烁,但还有雨滴细细地落在她头上。这对霜星来说实在是种新奇有趣的体验,尽管雨水结在她身上的冰壳已经颇具分量,着实有些影响行动。


    不等她按门铃,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你听到我的脚步声了?”


    “是比往常重上一点点,你平时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塔露拉笑着在她身上拍打几下,用源石技艺熔化她身上的冰层,大堆雨水哗啦落在干燥的木回廊上,“一切都顺利吗?”


    “很顺利。”霜星站在原地,任由塔露拉帮她把还挂着冰凌的雨衣解下来,挂在回廊的钩子上,“我大概能待不到三个小时。轮船晚点了,害你等到这么晚。”


    “这是为了所有人的等待。”塔露拉开玩笑地说,“如果不是害怕太显眼,我会亲自去码头接你——我倒是希望你不要那么着急。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住两天,就能见到你父亲。我请他到维丘加去接应弑君者,后天会经过这里。”


    “弑君者?”


    “就是叙拉古来的柳德米拉·伊利尼奇娜。”


    “她?我没记错,她和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我会负责调解。”塔露拉引她进屋子,“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我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我不能让他们等太久。”


    塔露拉点头表示了然,她评价道:“他们很爱戴你。”


    霜星笑了:“他们也一样爱戴你。”


    她在布面的木沙发上坐下来。塔露拉走开去拿茶炊。木材和布料都让她觉得温暖——这说明房间的实际温度应该很低。她抬起头,发现屋主人敞开了所有窗子,潮湿的夜风正扯动窗帘。低低的屋顶上挂着乳白色的灯罩,墙上装饰着一对鹿角。鹿角下面挂着画框:画面上是盛开着金菖蒲的花园。


    这样的屋子给人不合时宜的生活感。桌上的陶罐里插着洋甘菊和肺草,枝叶间还沾有雨水。塔露拉将盛着冰块的茶杯递给她。


    “这次不会让你被烫到了。”


    塔露拉也坐下来,详细问她上次任务的情况。总体计划早已事前敲定,而就霜星如实报告的大多数细节,无论是战略还是态度方针上,她们的意见都颇为相合。话题很快转移到感染者生活状况,整合运动的组织和纳新,雪原渐长的白昼,乃至霜星个人的病情变化上:


    “你看起来很精神,一开始我还担心中部的春天会让你觉得太热。”


    “最近情况好一些……外界热量开始穿不透我身上的严寒了。”


    “也许是病症在好转,起码我没有觉得你的体温变低。”


    霜星听见雨点滴落在铁皮落水槽上的声音:雨势开始减弱了。塔露拉精心维持了据点内的陈设,然而窗台外的几盆秋海棠已经枯死,她没有注意到去更换。一支雨水浸透的白丁香花从大开的窗中探进来。


    “别再说我的事……时间要来不及了。”


    “我觉得也是。所以我把下一次任务的要点都事先写在这里。”塔露拉动作轻巧地将什么东西推过桌面。霜星把它拾起来,那是一封信,由火漆加封,颇有分量,封面用花体描着两句乌萨斯语诗歌:



“我要当一个自由而孤独的的人,


    迎着无垠的原野上庄严的寂静。


    迈着自由的步伐大踏步前进,


    既无未来,也无过去的踪影。”





    “具体的执行方案还是全权交给你定夺,不影响大方向的操作都不必和我讨论,上一次就太劳烦你——我像你自己一样相信你的能力。”塔露拉冲她优雅又有些狡黠地微笑一下,“现在时间就嫌太富余了——为了不让彼此短暂的生命虚掷,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吗,叶莲娜?我会顺路送你到码头。”




    卡斯特人的灵敏听觉没有出错:雨已经快停了。她们并肩站在廊下,此刻是黎明前天色最暗的时候。塔露拉向她指出山下的小镇。一两盏早来的灯光在镇子里点起来。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在此刻笼罩着整个乌萨斯的、细雨霏霏的黑暗中,感染者和非感染者,无论是否有干燥安适的床铺可供安眠,但只要是活过这个夜晚的,只要是活着的人,都是要迎来同一个黎明的。


    没有雨了。远处的天空吐露出饱含湿意的深蓝色,低云中闪过银色的微光,因为距离太远,几乎是无声的。


    “那是‘зарница’。”霜星喃喃自语般地说。


    “是‘闪电’吗?”


    “是‘远处闪电的微光’。老爷子和我说过,夏天的田野上,这种光亮能持续很久。”


    祖母陪伴霜星度过了学习语言的时光。但爱国者教给她的甚至更多——在低低的小木屋里,他会披上厚厚的防具,把小霜星抱在膝盖上,给她低声念诗歌和童谣:然后那条龙就踏进了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河流里,所有的伙伴们都在岸上呼唤她……


    只是霜星不爱听童话——她那样的小孩子是听不进童话的。不等故事说到一半,她就会伏在温戈迪宽阔的膝头睡着,草木味道的文字只好淌进她梦里。


    ——那时候的博卓卡斯替还是个健谈的人。


    等到霜星过了听童话的年龄,爱国者的声带也不再能那样顺畅地运转……到那时候,她才隐隐体会到:或许他是为了补偿些什么,或是早已预知了矿石病将夺去他语言的命运,才会如此悔恨般地、报复般地、对抗般地将一切声音和故事,都满怀爱意地交给他这个失而复得的爱子,他晚来的独女。




    “原来如此。”塔露拉凝视着远方,在黑暗中点点头,“乌萨斯语是一种很美的语言。”


    “它确实是。”


    “乌萨斯的春雷也来得很晚。在我童年居住的地方,三月初就可能会打雷,二月之后绝不会下雪。”


    “比这里更温暖。”


    “比乌萨斯的大部分地方要温暖。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去看看。”塔露拉示意她走下台阶,嘴角始终挂着微笑,“沿着这条路走……那里有人会叫我‘小塔’,就像博卓卡斯替昵称你为叶妮亚。”


    霜星稍稍有些懊恼:“……他当着你的面这样叫我?”


    “他只是说漏了嘴——你的父亲很爱你,他和我聊过,希望你有更多的同龄朋友。”


    “所以您是打算奉献己身吗,领袖?”


    “不要叫我领袖。是你自己先说的,我们首先是战友。”塔露拉伸手拨开湿润低垂的枝叶,“——何况我只是你的同龄朋友。”


    “这可不是什么特别鼓舞士气的话。”


    “是的,但这里只有你和我。”


    橡树和椴树在黑夜里静静地发芽。道路停在一段峭壁前面,转为一段陡峭的木扶梯。视野变得空阔,天空也开始亮起来,霜星能看到轮船停在河面上,淡蓝色的雾气从深水中升起。垂直往下是一座市区花园,种满芳香的椴树,疏朗新叶间露出点点白色,应该是某种灌木在开花。


    塔露拉带着她往阶梯下走:“把手给我,叶莲娜。”


    “……我以为起码你是把我当做战士,而不是柔弱的术师。”


    “我当然知道。”塔露拉用微笑抚平她的不快,“但这里的很多阶梯都腐坏了,即使是最好的战士也会在上面扭到脚踝。”


    她轻轻地跺了两下右脚:“何况如果哪一天我走上了腐坏的道路,你也会向我伸出手的。”


    霜星向她伸出手去。塔露拉隔着手套抓住她。


    “会烫吗?”


    “还好。新的隔热材料效果很不错。”


    “或许我也该做一双。”


    她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梯级间长着勿忘草和金色毛茛,塔露拉的鞋跟落在这些沾满雨水的小花之间。等二人下到花园里,先前俯瞰到的椴树枝叶就移到了她们头顶上,黎明时分白蒙蒙的天空从树冠间透下来,一条平直的林荫道直通向还由黑暗笼罩的河岸。这座公园颇有些年头,可以预见,夏季枝叶茂密的时候,小路上将漆黑一片。半野生的欧荚蒾在她们身侧开花,捧出一簇簇洁白的花轮。


    “在龙门和更东边的一些地方,它们被讹传为‘红莓花’。就像花揪被误译成山楂树一样。”


    “它们结出的可不是莓果那么柔软的东西。”


    “是的。但我们人总是很难想象从未体验过的事物。”塔露拉这时才松开霜星的手,手套被她捏得暖烘烘的,好像刚在太阳里晒过,“有什么要我转告你父亲的吗?”


    “我们……我们没那么多话可说。就告诉他我身体康健,让他少操些心。”


    “博卓卡斯替会乐意听见的。”年轻的领袖冲她的朋友点点头,“他和我说了你们相遇的事。他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带队接连搜索了四座矿场,但一个生还者都没有找到。想象他终于下定决心,反抗曾为之奉献了大半生的祖国,然而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无能为力、为时晚矣的悔恨和遗憾。就在他越发绝望时候,他在第五个矿场遇见了你,你靠在他怀里叫他爸爸,他说你就像花一样……”


    “可以不用再说了……我很小就听过这件事,塔露拉……何况老爷子不会那么讲话。”霜星走开两步,把她甩在后面,“我真的很好,让他一定放心……而且冻原上也没有花。”


    像是小小的报复那样,也可能仅仅是不愿提起,她骗了塔露拉:冻原上是有花的。甚至颇有些艳丽、精致的杯状大花。从攒成垫状或低伏于地的植株中长出来,在苔原夜晚短暂,晚霞接着朝霞的明亮夏日里,对着太阳开花。甚至连她们的矿场里都是有花的——曾经有个年长的矿工在风雪夜里跑出营地,偷偷带回来一株略像野蔷薇的刺花,将它小心栽种在背风的角落里。后来那个人自然抽中黑签被乱箭射死,但那棵低矮的植物却一直生长了下去。用弯钩的倒刺,用铁锈般坚硬畸形的枝叶将自己卡在黑色矿渣中。一年又一年地,在冷风和漫长的白夜里开出一枚、两枚纸一样的白色花朵——用最顽拗低微的爱和最深沉的痛苦灌溉出的纸一样的花朵。


    “是吗……现在你身边的空气是湿润凉爽的,花和雪是不一样的触感,把手套摘下来去摸摸看吧。”


    塔露拉突然喊住她——象征武力与渴望的德拉克,是否原本就有暴君的潜质?——直到最后,霜星还是不愿认同这种饱含歧视的说法。但那时候的塔露拉,表现出来的确实只是某种友善的年轻锐气而已。即使谁被这样可爱的、年轻人的热情略微刺痛了情绪,所能感到的不快也不会比偶尔被大片金色葵田晃到眼时更多。


    “这没有必要……”


    “不要误会我,我不是在同情你。没有人能不为你的经历动容,但我绝不会去同情你这样高傲的灵魂,叶莲娜。只是如果你不去触摸花,就无法想象春天。你和我,我们和他们——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没有谁生下来就该被注定不能享有春天,哪怕它并不一定被所有人喜爱。”塔露拉走到她身侧,抓住了她的衣袖,“我和你都是为了打破这种不幸才站在这里——我的理论和方针都有不成熟的地方,我们的道路也会一直修正。但只有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为此我会做力所能及的每一件事,无论是最困难的事,还是最琐碎的事,只要我能做的,我就会做——所以你愿意满足我这点小小的心愿,把你的手伸给我吗?叶莲娜?”


    霜星站在那里,任由塔露拉摘下了她的手套。德拉克人用了简单的源石技艺,把自己的手指变凉,以免灼伤这位雪花一样的朋友。她们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毫不夸张地说,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稍稍动动手指或是一次轻轻的呼吸,就能毁掉整片山林。


    “放轻松些,叶莲娜……我对我的法术还是有些自信的。”塔露拉说,但霜星能感觉到热流在她脉管里隐隐不安地跳动。泰拉最好最明亮的年轻战士和术士们,像害怕什么一样,很慢很慢地向花丛伸出手——即使最坏的情况也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闹剧:霜星的手指把花瓣或者塔露拉冻上;塔露拉的法术烧掉树丛或者霜星的手。


    终于,塔露拉虚握着着她的手腕,将她的五指搭在荚蒾蝴蝶环一般的花序上——花没有结冰。


    这时候霜星才知道,矿石病已经从她身上夺走了花的触感:干燥还是湿润,疏松还是紧实,光滑还是有细小的绒毛和细细的滞留——这些事,霜星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能生产出油,热量和生命的向日葵花是干燥、紧实、沉重有力的;金盏花湿润精巧;犬蔷薇花瓣松浮,重量刚好能让它成簇待在枝子上;鸢尾和黄水仙则饱含湿意,轻得像诗歌或者幻梦——这些除了色彩、形状和气味之外的东西:花的质感、重量、温度、湿度、花的生命,花的力量……她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东西了——病症让她的手指变得像冰一样冷而僵硬,所有的花在她手中都像滚烫的纸。


    但她还是笑了,说:“谢谢你,塔露拉,它让我觉得……很温暖。”


    汽笛在河岸上鸣响。




    霜星避开船舱内的人群,在甲板上取出那封信。她轻轻撬开火漆,一小片雪一样的东西从纸页间飘落下来。她急忙捉住了它——那是一小朵压得半干的、洁白的稠李花。守在甲板上的轮船大副善意地向她搭话:“小姐,您之前果然是去见心上人了吧!昨天的那种夜里……嗨呀,只有爱情能让人这样不怕麻烦!”


    她只是微笑,并不向陌生人多辩解。她的心里在想:按照这个道理,世界上比爱情更厉害的事还多得很多;她也在想:下次给塔露拉回信的时候,要在封面上写下那首小诗的后半段。虽然她描不出那么漂亮的花体,但她的乌萨斯文字写得比塔露拉自然流畅一些——即使后者已经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十数年。



“摘下如罂粟一般短暂的花朵,


    吸入像初恋一样明亮的光泽,


    我倒下,死去,在黑暗中沉没,


    无须去经受一次次复活的那种痛苦的欢乐……”





    但塔露拉能否算是她的心上人呢?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在她们那片快雪过后的荒原上,当风卷走大地上的干雪,当银河像一把碎钻似的泼洒在深蓝色天幕上,当他们点起篝火,大熊会在篝火边拉起手风琴,杨格和佩特洛娃会带着大家唱起歌。那时候霜星就会抱着膝盖坐在离篝火稍远的地方。


    ——在那时候,在矿石贴着她们的大腿骨生长的时候,这种被这片大地屈辱、无理而悲凉地强加给他们的痛苦,这种会夺去很多人的一切的痛苦,反而会蜕变成一种被爱的凭证,转化成一种殉道般卑鄙而崇高的快乐——那样短暂的夏夜里,他们都知道:在南方,在东方,在平缓低矮的山丘上,在凉爽富饶的平原,在极寒的山岭,在深邃的冰湖畔,在静静流淌的大河边,在出产琥珀的黑色海岸……在这些地方,他们知道在所有这些地方,都有人正为他们奔走。就像他们也在这片西北的冰原上为所有人奔走一样。


    这种希望能让痛苦本身都变成甜的。


    何况在他们这样的冰原上,有一点点爱都是要给出去的。因为将爱递出时所摩擦、燃烧放出的那一点点热量,就是这冰原唯一的热——不懂得这样去爱的人,在这片无垠荒原上会冻死在雪堆里。


    霜星和她的家人们,自然也将这样剔透热烈的爱公平地分给了塔露拉,分给了她的理想,也分给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素未谋面但彼此相知的诸位同胞们——那时候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塔露拉,就像他们相信着塔露拉的心里也同样装着他们所有人。


    毕竟她是最真诚最温柔的朋友,最勇敢最忠实的战友,最好的军事家、战士和领袖。她像海绵一样吸纳着所有人的痛苦,她点燃自己的头颅为人群照亮前路——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她会将这份痛苦当做棋子和缰绳,更没有人想到,她点燃的火把是要将整个世界烧掉——


    


    ——有什么事情像整片大地一样地腐坏了——那些拙劣的、恶毒的煽动,那些意味不明的放任,那些漫无目的的、灼人的仇恨,竟然从她们银白色的年轻领袖身上生长出来。    


    ……我要如何招架她那柄沉重的剑呢?我又要如何对抗她那些无形的火?什么样的匕首能靠近她的胸膛?又有什么程度的冰雪能连她的血管都冻住?


    ——第一次这样想的霜星打了冷战:那时的她或许还希望能够欺骗自己,假装没有看出友人和领袖的变化,但这些几乎等同于背叛的念头正是作为战士的本能在强硬地、不由分说地替她指出: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你不可能不与她对抗——她在带领所有人……不,她在拖着所有人走向深渊。


    这种思绪让霜星脚下不稳。那时候的塔露拉就站在她身后,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贴着霜星的耳根说话,语气中有恶刺般、嘲弄般的哀怜:“小心些,霜星。”


    她说:“小心些”。


    她说:“记住这份痛苦和屈辱。”


    她说:“这片大地给予我们的痛苦和屈辱,我们会加倍奉还。”


    她还说:“——霜星。”


    她就这样说。


    弄错了……有什么东西弄错了……但即使是那个纳沃洛基烟雨霏霏的春日黎明,也不可能是全无错误的:霜星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如今任何热量都很难穿透她身上的严寒——那天直到晚上她才发现,塔露拉的体温竟无意间在她肩膀和后背留下大片灼伤。


    悲哀但或许是幸运的是,德拉克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某些想法。她不再与霜星切磋,甚至不再与她单独见面。放任她在北方的原野上被一点点磨去所剩无几的生命,与此同时分析着记忆里友人使用过的每一个剑招,揣度着远方暴君同样随着病症加强的法术——在这样孤独而焦灼的较量中,某种异常锋利的觉悟开始生长出来:龙正涉入黑暗的深水,而霜星在镜子一样的雪原上静静遥望着她。


    唯有信件还像雪片一样飞来。只是信封上不再抄有满怀希望和热切的诗歌,代之以冰冷的指令,指向越发残酷的战场。




    “——不要背叛所有感染者同胞的仇恨,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但是说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这样的话的,不正是你吗,塔露拉?难道我们是为了发泄仇恨才作战的吗?难道我们的愤怒和痛苦从一开始就是你阴谋的棋子……难道我……难道我们是为了你的期待而死的吗?……那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听从乌萨斯的期待去死呢?!


    卡特斯人像困兽一般地在屋中来回走动,荒原的狂风重重击打着桦木小屋的屋顶。她愤怒而悲哀地想着,直到扶着墙咳出血来,才猛然发现整座屋子都因为木材中的那一点点水分被逼出结冰而吱嘎作响。空气干得让人眼睛发痛,四壁结上了整整三俄寸厚的冰壳,如同霜做成的牢笼。


    她滑进结冰的椅子里。有一件事,因为过于微不足道而没被她注意到:从某一天之后,塔露拉的信件里就不再夹有压干的雪白稠李,或是芬芳的蔷薇花瓣了。


    她半靠在那里,想起传说中的科西切来。


    ……早在霜星遇见爱国者之前,在那片豪雪和劲风的原野上,她的祖母就讲过不死者科西切的故事,就像讲雪姑娘和严寒老人的传说一样。而如今她忘记了那些友好的传说和童话,唯独记得这个恶毒的故事:


    科西切会变成怪物,也会变成诗人和爱人,变成饱受苦难的老人,以真诚的言语诱骗人们。一旦从愚善的人们手中得到水和食物,便变得强大,接着用天灾将大地摧毁。


    他会将灵魂从身体里拿出来,藏在一根钉子里,将钉子藏在一个鸡蛋里,鸡蛋藏在一只鸭子里,鸭子藏在一只兔子里,然后锁在一个水晶箱子里,埋在一座岛上的一棵绿橡树下。


    他要那些动物保护他的灵魂,如果箱子被挖出打开,兔子会试图逃跑。如果兔子被杀,鸭子会试图逃跑。因此他会永远活着,一直作恶,直到将所有人同他自己一起毁掉。


    ……但兔子不会逃跑的——霜星平静地想——塔露拉,塔露拉·科西切,你的兔子是不会逃跑的。即使没有人打开水晶箱子,兔子也会狠狠剖开自己的肚子,然后用力拧断鸭子的脖子,将鸡蛋在地上踩得粉碎,把钉子变成齑粉。


    ——她真的会那么做的。如果她能在龙门活下来,她一定会去找塔露拉。哪怕她终于瞎了眼睛,断了一只或两只手,耳朵被从头顶上扯下来,无力让死亡把她们二人一并带走——在切尔诺伯格,原本她还想着要通过这样的战斗,为她的家人们留下一个家——但现在在龙门,即使只能为了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和同胞、或许也为那千千万万个因为她们而死去了的、不幸感染了的、或痛失至亲至爱的无辜的活生生的人们质问上一句,她也是要去见塔露拉的。


    可惜那一切的前提是她能够活下去——现在有人打开了箱子,杀死了兔子,她那种锋利的觉悟便同样悲哀而幸运地虚掷了,她没必要再做这些事,她正倒下,死去,知道某人会替她粉碎钉子。


    她看见自己从儿时便彼此依靠着着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围坐一圈,在荒原的夏夜升起篝火,樱桃木燃烧放出馨香。他们喊她:大姊,霜星大姊,往这边来!她于是慢慢地走过去,这一次在火堆的最近旁,在笑语的最中央坐下。她慢慢地想: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们任何人……但你们为我争取得的这一点点生命,就当我没有白费吧。


    ——嗯,我在的。她说。


    她看见面容模糊的双亲和祖母,他们坐在温暖小城的房子里,猫在窗上睡着,桌上插着接骨木花,热气腾腾的晚饭摆在桌上。他们也喊她:叶莲娜,你回来了吗?


    ——是的,我来晚了。她说。


    她也看见博卓卡斯替。他黑色、可怖的巨大身躯立在雪地里,角上落了雪,风哀嚎着从他身边穿过。她远远地看着他,安静地想:是的,请您不要呼唤我……我害您又失掉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但我只能离开了。


    ——不要哭……别为了我哭,爸爸。


    她这样说。


    在最后的最后。她终于看见塔露拉,在她最熟悉的雪原上,那个难以忘怀的废墟里,在漫天的星子下面。塔露拉向她们走过来,她踩过的地方雪就融化,艳红色的花从废墟中抽出来。她喊她:和我一起来吧!叶莲娜。我们会打破所有枷锁,这地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幸福。


    叶莲娜……叶莲娜……叶莲娜!


    塔露拉,塔露拉,塔露拉。她也用即将凝固的血呼唤她,带着一种复仇般愉悦、炽烈、卑鄙又虚无的快意想着:我用这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所验证、所换取来的东西,我用微不足道的私心只为请求来的东西……塔露拉,与大家一同走在泥地上的塔露拉,在旷野踽踽独行的塔露拉……这根来自故友的遗刺……就姑且算我对你伸出手了吧?


    然后她就像一片隔年的新雪那样滑落下去。命运馈赠给她的严寒开始消散——这份让她幸存又将她推入歧途的力量;这份帮助她救下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最终留下了很多无能为力和些许庆幸的痛苦;这推动着她所有命运的永不消融的病症——终于像春夜的急雪那样,落在大地上,消失了。


    她感到一切都在骤然升温,然后那些热量又猛烈地逸散,化作一种某人曾和她提起过的、湿润的凉爽。至此,她终于获得了想象春天的能力——在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温柔地去爱她的故乡——在乌萨斯,春天一定是明媚光亮的:从未被矿石或其他任何遗憾感染的孩子们站在梨花开满的坡上; 年轻的爱人们在白花压枝的花楸树下幽会;她和她的家人们,会在新萌发的田野上相拥痛哭;塔露拉会握着她的手去触摸花——那一定非常、非常柔软温暖……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小小的遗憾——霜星不爱听童话:龙要如何涉过黑暗的深水?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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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居然看到了这里!不知道会不会让人觉得难过,如果觉得难过的话,可以听这个小歌舒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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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话还有售后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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